草原文化   黑骏马(蒙古语原声 电影)


黑骏马

张承志

( 接上页 )

    三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呵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钢嘎·哈拉顺着黑黝黝的峡谷奔驰着。我紧闭着双眼,伏在马鬃上。河湾、芦苇,整个伯勒根草原,包括那肃穆的天葬沟,对我都已不堪回首。我知道,此刻也许奶奶正在哪丛茅草旁,责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奶奶,忘掉我吧……我催马更快地跑着,奶奶,忘掉昔日的白音宝力格吧!是他粉碎了你人生留年的最后一个梦想,因为索米娅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河水,给了陌生的异乡,我纵马跑着。夜,延伸着它黑色的温暖怀抱。默默地、同情地跟随着我,仿佛它洞悉我无法倾诉的委屈,当然,只有它,只有这孕育光辉黎明的夜草原才知晓一切。它知退在自己深邃怀抱里往事的细节,知道我——愚蠢而粗野的白音宝力格也曾有过真正温柔和善良的一瞬……

  我和索米娅并没有占用炉灶北侧那块最大的白垫毡。奶奶好心的饶舌。反而使我们真的疏远了。我在一心迷入书本和兽医知识以后,已经开始不善言笑和有点儿不像草地上长大的年轻人。索米娅在给羊群下夜时,常常在门口的棚车里过夜,我们彼此间已经短少话语,但我们又都在相互猜测。好像,我们都愿意长久地、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并悄悄地保护住一株珍奇的、无形的嫩芽。只有在我们一块商议一些生活琐事时,比如准备给谁缝一件袍子啦,把在公社忙昏了头的父亲接来吃顿羊肉啦——我才发现,索米娅总是非常兴奋。她热心于每一件日常的小小的高兴事,甚至吃一次从公社买来的“酱”,她也那么兴致十足。我清楚地感到:她的身上已经燃起了一般的人的希望之火。一个像明媚春光一样的幸福未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闯进我们的破毡包来了。

  就在那时,父亲奉命调动工作。在他出发赴邻旗的一个边远公社前,曾来和我们告别。我蹲在外面宰羊时,听到奶奶在和他叽叽咕咕他说些什么。后来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们还太年轻,刚十六岁多一点……不过,额吉,一切就按你的主意吧。白音宝力格首先是你的孩子啊……咦,有酒吗?应该喝点……我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

  他临走时,猛地把我搂住了。他浑身的骨节嘎巴嘎巴地响。我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推不开他。他喉音浓重地嘟囔着说:

  “白音宝力格!我真高兴,你母亲若是活着,唉---算了!我说,你真是个好小子!”

  过了些日子,公社兽医站发给我一个通知:旗里准备开办一个牧技训练班,为牧业生产队培养畜牧兽医骨干,为期半年。

  几年来,我一直对真正的专业学习向往不已。因为我觉得。如果继续跟着老兽医学下去,很可能会堕入旁门左道。想想看,把拖拉机排气管插进乳牛肛门吹气,医治那些不要犊的乳牛啦;用狗奶灌骒马,打下马肚子里的死胎啦,等等。这套办法虽然经常确是卓有成效,可是难道能用理论来阐明吗?也许,这个训练班将带我走进真正的牧业科学,我决定不放过这对一个牧民孩子来说是得之不易的机会。

  我当然想到了索米娅。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有了这个抉择。等我半年后回来时,钢嘎·哈拉将是五岁马,真正的大马,我呢,也将满了十八岁。十八岁,成人的、使草原刮目相待的年龄,独立的男人和成家立业的年龄,十八岁的我将带着魁梧的身量和铁块一样的肌肉,还有一身本领回到草原。当然,十八岁的索米娅也会更勤劳、更能干、更善良和更美丽。那时我将以坚毅的神情和成熟的大人气,向她建议我们的生活。我和她将有一个使整个草原羡慕不已的家,在幸福中照顾好我们亲爱的奶奶,让她享受一个充满安慰的晚年。呵,我深深地被自己的计划迷醉了。我渴望走向这样的未来,渴望着那跨着黑缎子般漂亮的黑骏马重归草原的日子。生活已经朝我敞开了大门,那全部的劳动、温暖、充实和休憩正强烈地召唤着我的心。

  我喊来索米娅,递给她那张通知书:“喂,我准备去旗里参加学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她赶快去找马褡子,我也再没有多说什么——一切都留到将来再说吧。第二天,有一辆卡车来我们生产队拉秋毛,我同司机说好,搭他的车去旗里报到。那司机是个直爽的汉族小伙子,他说,驾驶室里已经有两个人先我一步占了座位,不过,他可以在装羊毛时,用羊毛捆在车顶给我搭一个没有顶的房子。“保险像坐飞机一样舒服。”他说。

  我们伯勒根草原离旗所在地很远。为了当天赶到,司机嘱咐我:夜里——也就是凌晨三点钟就要开车。

  家里商量,决定由索米娅送我到旗里,帮助我安顿下来,顺便买点儿东西,再乘这辆车返回。

  夜里,我俩攀着粗硬的绳索,爬上了装得比一座蒙古包还高的羊毛垛上。顶上,有一个用长方形的毛捆拦成的凹字形,这就是司机讲的房子啦。

  汽车轮碾着草地上光滑的海勒格纳草,发出了均匀的密密切切的哔剥声。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悬在中天的弦月潜进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抹暗云。夜,深远而浩莽。卡车偶尔驶上一道山梁时,苍茫的视野中一下子闪出一些桔黄色的光点,那是些帐篷里未熄抑或是早燃的灯火。而车子冲下黑暗的山谷时,神秘跳跃的火光熄灭了,只有座座朦胧的山影四下围合,并迎面向我们送来阵阵袭人的秋寒。

  “喏,冷么?”我裹紧身上的薄皮袍,问她。

  “冷。嗯,风太大……”她牙齿在打战。

  我想了想,解开腰带,把宽大的袍子平摊开来,盖住我们两人的膝盖和前胸。靠着高高的羊毛捆,后背并不冷。只是冰冷的寒风马上从没盖严的肩头钻进来,我扯住袍角。

  “不行,还是穿上吧。你会冻病的。”索米娅转过身来对我说。

  “不。”

  “你冻病了,奶奶会骂我。她会——”

  “住嘴。”我顺嘴训她一句。

  “喂!白音宝力格,挤过来些,你太冷啦!”

  “我才不怕!”我故意坐得更高些,眺望着黯淡星光下起伏不定的原野。我们的卡车隆隆地吼着前进,路旁惊醒的黄羊从梦里跳了起来,痴呆地盯着我们这庞然大物。当车厢掠过它们伫立不动的侧影时,我觉得这些黄羊简直就像草坡上嶙峋的黑色岩石。伯勒根河上游的很多溪水在这儿汩汩地、昼夜不息地汇集着,流淌着,好像在引导着我们的车子奔向天明,我遐想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激情。不是吗?像这些不辞劳苦的溪流一样,我也正在穿过荒僻空旷的漠野,把过去了的幼稚生活长留身后。就在这个宁静的草原之夜,故乡的姑娘正送我走上旅程。我当然不会感到什么冷的,傻丫头。脱下皮袍子又算什么?你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保护你和关怀你么……索米娅正在我身旁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像只小羊一样躲在我搭在她身上的皮袍下面。在星光下,我看见她的大眼睛在一眨一眨地注视着黑暗,注视着这博大的夜草原。我的心里一下子涨起了一股强烈的、怜爱的潮水,一股要保卫这纯洁姑娘不受欺负和痛苦的决心。我猛然翻身掀起皮袍,把整个袍子都裹到她的身上,我不理睬她吃惊的叫唤和阻挠,起劲地把袍子塞紧在她的肩下、腰下和腿下。虽然寒风立即吹透了我里面穿的绒衣,呛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却感到那么痛快,不,是满足或者自豪。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英勇的自豪感。

  “不--”索米娅挣扎着跳了起来。“巴帕--白音宝力格……你疯啦?你会冻死的!”她吃惊地喊着,双手举着皮袍扑向我。

  这时,汽车忽地一斜,冲进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满载的羊毛捆沉重地晃了一下。我坐不稳,一下子倒在“房子”的侧墙上。索米娅叫了一声,重重地栽在我的怀里,她冰凉的脸颊一下碰到了我的脖颈。我胸中轰然掀起了雄壮的波涛,心儿像一面骤然响起的战鼓,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胡乱地抚摸着、亲吻着她,我把她搂得那么紧,以至她低低地呻吟起来。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只顾一个劲儿地嘟囔着:“索米娅,沙娜.沙娜……”

  索米娅使劲贴紧我,把头死死地扎在我的怀里,不肯抬起来。等到我贴身的衣服热乎乎的湿了一小片时,我才发现,她哭了。

  这时汽车正在一条开阔的、流水纵横的戈壁里行驶。马达轰鸣着,高高的羊毛捆一摇一晃,我摇晃着索米娅的身子,伸手捧起她的腮,我着急地朝她喊着:“索米娅!你这傻瓜别哭!听我说,我早想好啦,等我明年回来,就——结婚!听见吗?半年,结婚!”。

  索米娅啜泣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紧紧抱着,用青春的热和更暖人心怀的美好憧憬,驱走了拂晓前秋夜的寒冷,卡车愈开愈快,宛如一匹高大的、黝黑的巨马。茫茫的草地,条条的山梁,都呼啸着从两侧疾疾退去。哦,世界多辽阔!未来多美好!我禁不住小声地哼起歌来,但是索米娅止住了我。她伸出手捂住我的嘴,然后轻柔地摸着我的脸。最后,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把它弄乱。又抚平。她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亲吻着我,吻得那么潮湿、温暖,又使人心酸。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着我。眸子深处那么晶莹。我胸中的涛声和鼓点又激越起来,带着幸福的晕眩,莫名的烦乱,和守护神般的、男人式的责任感,我又把皮袍子给索米娅裹紧,然后紧握住她的小手。车轮溅起溪流的水花,飞扬的水珠高高四散,像是碰上了我们灼热的脸。头顶上方可能浮盖着一层厚厚的云,我们看不见它,但可以相信:是它遮住了天上的乔里玛星和那片残月。我们拥抱着,默默地把手握在一起,让手心热得冒汗,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那种夜的清冷。它虽然仍是一片墨蓝,轻缀其中的几簇残星虽然也依旧熠熠闪亮,但是那缀着星星的黑幕后面。已经苏醒般地升起、并悄然朝这儿飘来了一支壮美音乐的最初和声。它听不见,也许很本没有音响,但它确实已经出现并愈来愈近。它使莽莽的长夜失去了均匀的平静。也许它就是爱情吧,它汹涌而来,把不安宁的、富有活力的情绪注入这已经黑暗了太久的夜草原。

  索米娅用鬓发触着我的面颊。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道:“你真好!巴帕……”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大卡车轰鸣着冲上了青格尔敖包一线最高的山口。朝向我的索米娅的脸庞在那一瞬突然变成通红通红的、妩媚的颜色。我吃惊地转向东方一看——

  啊,日出……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草原以东的大海那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地颤动的太阳露了出来。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伸延东去的那块遮满长空的蓝黑色云层,在那儿被火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火,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挡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草原漫长的夜。

  呵,话语已不能形容。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好、最壮丽的一次黎明。

  我们已经不觉站立起来,在那强劲而热情地喷薄而来的束束霞光中望着东方。索米娅惊讶万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天际烧沸的红云,她的脸上久久凝着感动的神情,金红的朝霞辉映着她黑亮的眸子,在那儿变成了一星喜悦的火花。我忍着心跳,屏住了呼吸,牢牢地抓着她的手。那半轮红日转动着,轻跳着,终于整个挣出了大地,跃进了人间。索米娅忽然抱住了我,我也把她紧贴在胸前。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千载难逢的美景,心里由衷地感激着太阳和大地,感激着我们的草原母亲,感激着她们对我们的祝福。

  ……哦,黎明,朝霞染红的黎明!你带给我们多么醉人的开始啊!

  直至如今,我仍然认为,即使我失去了这美好的一切;即使我只能在忐忑不安中跋涉草原,去找寻找往昔的姑娘,而且明知她已不复属我;即使我知道自己无非是在倔强地决心找到她,而找到她也只能重温那可怕的痛苦——我仍然认为,我是个幸福的人。因为我毕竟那样地生活过。因为生活毕竟给过我一个那样难忘的开始。我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我觉得那天的太阳也曾显示过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哪怕我现在正踏在古歌《黑骏马》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节拍上,细细咀嚼并吞咽着我该受的和强加于我的罪过与痛苦,我还是觉得:能做个内心丰富的人,明晓爱憎因由的人,毕竟还是人生之幸。

  

  四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钢嘎·哈拉确实是匹好马。尽管它年纪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来又快又稳。我骑着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赶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侧,已经看见白音乌拉大山巍峨的侧影在渐渐移近。

  傍晚时分,在这片白音乌拉的草滩上,我信马走着,打量着每一个远远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决心,在一个破烂灰黑的小毡包前下了马。

  我推开门,朝昏暗的包内问着好。好久才辩清毡子上端坐着两个默默吸烟的老头。简单的交谈中,我打量着这个包,没有女人。从简陋而条条有理的家什用具来看,我明白,这一定是两个过去的喇嘛。这种人家正是我最满意的宿处。

  一个老头取出一块案板,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出莱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做着面条,等他终于把面条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锅上之后,我谨慎地向他们询问索米娅的消息。煮面条的老头说:

  “知道啦,你问的是大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不过,唔……他们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边?是么?”他问另一个老汉。

  那老汉又装上一袋烟,点燃。他久久地咂着假玉石的烟嘴,好久才懒懒他说:

  “嗯。达瓦仓住在诺盖淖尔。前两天,我还见到过他老婆。”说罢,他伸出腿,仔细地在靴底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灰,我没有再问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枕头皮被,然后躺下了。

  油灯熄了。我裹紧毯子,枕着手臂,望着天窗外面的夜空。

  这已经是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索米娅真的在这片夜空之下么?

  那次的牧业技术训练班延长了两个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时,已经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节了。

  我学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兽医这两门课程上,我都得到教师的赞扬。结业式上,我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一套奖品——一个装满兽医用的器械的皮药箱。

  旗畜牧局李局长说。内蒙古农牧学院畜牧系和兽医系今年都在我们这里招收新生,根据我的学习成绩,如果我愿意的话,旗畜牧局愿意推荐我去其中任何一个系去上学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还给了李局长,我说。这实在太诱人啦,但是我不愿离开草原。李局长劝我再考虑考虑。他说:“你应当懂得什么叫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匹借来的马,朝伯勒根河湾飞驰而去。

  走近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奶奶和索米娅都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们的袍角上下翻飞。

  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佯地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然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觉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能有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奶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个痛快。

  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黯然神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池:“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也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毡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般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黄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他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家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里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希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明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经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

  “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希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拚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说!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开!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瘫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颓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的亲生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我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娅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都不得安宁,”奶奶感慨他说,“这狗乐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下头数着她的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传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孩子,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么?”

  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

  “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然后开始搔着那一头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

  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我更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手里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视着这一头银发的老人。我推门走到包外,皎好的银月正静挂中天。我倚门站着,久久注视着这一望迷茫的广袤草原。

  钢嘎·哈拉嘶鸣起来。我看见它正披鞍挂镫,精神抖擞地跺着脚,像是等待着我。不,已经用不着我们去复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开始松开它的肚带,那肚带勒得很紧,我解着它,流血的手背一阵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脸埋在骏马的鬃毛里,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草地。

  ……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搂着钢嘎·哈拉的脖颈,忍受着内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样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灭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但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经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但我决不能没有索米娅!我回忆着远自童年就开始了的那漫长的十几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样亲切,就像春季化雪时节在山谷里浸过草根,汩汩淌着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着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见绌的绚丽红霞。我走到棚车前面,轻声地呼唤着索米娅。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润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而且我坚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两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走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赶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浅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见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痉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地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我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剧疼,跨上黑马,馒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的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布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望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紊米哑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

  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活。我说:

  “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娅,奶奶,我要走了。”

  

  五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里,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一——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姬姐姐的老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牛也会舔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盛满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又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遥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这样,开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出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

  

  六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罗!”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了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割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楞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赶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望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媒,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茶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1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着,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白音宝力格兄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洒,那两个小鬼头更来了劲。他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着面汤的蒸气、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貌椤N乙炻砑颖奕ズ退腔岷希*后去开始新的工作。

  此刻,宇宙深处轻轻地飘来一丝音响。它愈来愈近,但难以捕捉,像是在草原上空的浓郁空气中传递着一个不安的消息。等我刚刚辨出它的时候,它突然排山倒海地飞扬而至,掀起一阵壮美的风暴。我被它牢牢地吸引住了,黑骏马追赶着它的步伐。接着,从那狂风般的雄浑前奏中,流出了一个优美悲怆的旋律,它激烈而又委婉地起伏着,好像在诉说着草原古老的生活。

  那一浪浪涌来的、苍凉古朴的调子叩击着我的心,又伴和着钢嘎·哈拉急骤的蹄音,把我们的心绪向莽莽的大草原传递。在这天宇和大地奏起的浑厚音乐中,我低低地唱起了《黑骏马》,从那古歌的第一节开始,一直唱到终止的“不是”那个词。

  当我的长调和全部音乐那久久不散的余音终于悄然逝尽的一霎间,我滚鞍下马,猛地把身体扑进青青的茂密草丛之中。我悄悄地亲吻着这苦涩的草地,亲吻着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娅的斑斑足迹和炽热爱情,这出现过我永志不忘的美丽红霞和伸展着我的亲人们生路的大草原。我悄悄地哭了,青绿的草茎和嫩叶上,沾挂着我饱含丰富的、告别昔日的泪珠。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就像古歌中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

 

【编后按:

《黑骏马》是当代著名作家张承志的早期代表作之一,也是他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原载于《十月》1982年6期,曾被评为1982年优秀中篇小说。

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http://plains.yeah.net

> 蒙古语版 电影《黑骏马》